【芳华】所以我们毁掉你
小说《芳华》里有一句话，是年少时萧穗子及周围人对刘峰的潜在印象：
他怎么可能比我们好？还好那么多？
私以为，整本书的主旨有这句话就够了。
严歌苓这部作品看得人五脏六腑都痛。洗去特殊年代青春小说的外衣，《芳华》实质是讲某种美好是怎样被毁掉的，以及它为什么被毁掉。
然而最痛的不是它的毁灭，而是它的毁灭带有一种宿命气息——那是注定的，不以时间空间为转移。也许在《芳华》中确实有时代因素，但更多的依然是人性因素。
只要人与生俱来的软弱还在，无论哪个时代，它都将一次次被毁掉。
刘峰的一生在一众人扭曲的目光中走向漫长不幸，而那群人在往后岁月里也始终问心有愧。甚至可以说，他们一开始就自知有愧，但依然选择毫不留情地伤害他——在一种有知有觉的状态下，向一个他们明知道很可能无罪的人施暴。
刘峰在那群人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无论在原著还是电影这都是值得留意的问题。
关于他是怎样的存在，原著里“触摸事件”阐释了一部分。
刘峰向林丁丁表白后，不小心抱了她一下。林丁丁回到宿舍嚎啕大哭。丁丁哭的不是刘峰抱了她，而是刘峰说爱她，在她看来这比抱她还要天理不容：他怎么敢爱我！
郝淑雯替刘峰打抱不平说，他怎么就不能爱你？难道还配不上你不成？
丁丁反呛她，他那么好你怎么不去嫁给他？你怎么不叫萧穗子去跟他好？
郝淑雯听后露出一种被恶心到的表情。看在眼里的萧穗子试着想了想，也冒出同样的不适感。
这就是几位女孩对跟刘峰交往这件事的本能反应。
这种反应显然不正常，刘峰在她们眼中是顶级的好人，是组织的模范。长相不差，手艺了得，又有责任心，他的善良慷慨，所有人有目共睹。女孩们多少都受过他帮助，对他留着好印象。就算不爱，也不该是这种反应。
但她们就是打心底里不能接受刘峰会渴望某个女人。她们觉得恶心。
这很奇怪，当时萧穗子百思不得其解。
多年以后萧穗子才理明白这个问题，阐释了剩下的部分。她说：
刘峰来到人间，就该本本分分做他的模范英雄标兵，一旦他身上出现我们这种人格所具有的发臭人性，我们反而恐惧了，找不到给他的位置了。因此，刘峰已经成为一种别类。试想我们这群充满淡淡无耻和肮脏小欲念的女人怎会去爱一个别类生命？而一个被我们假定成完美人格的别类突然像一个军二流子一样抱住你，你怪丁丁喊“救命”吗？
我们由于人性的局限，在心的黑暗潜流里，从来没有相信刘峰是真实的。假如是真实的，像表面表现的那样，那他就不是人。哪个女人会爱“不是人”的人呢？
刘峰在她们眼里，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超然物外的类别。可能是一个“神”，但未必是个“好神”。还可能是一个“鬼”。
鬼神高高在上，没有七情六欲。鬼神怎么会谈情说爱？那种感觉就像维纳斯从底座上走下来，走向你，然后说她爱你，想跟你结婚生子一样。这不是爱情故事，这是鬼故事。
其实当时红楼里每个人都跟我一样，从始至终对刘峰的好没有信服过。就像我一样，所有人心底都存在着那么点儿阴暗，想看到刘峰露馅，露出蛛丝马迹，让我们至少看到他比我们好不到哪儿去，也有着我们那些小小的无耻和下流，也会不时小心地犯罪，偷炊事班一包味精，或在公共泳池里擦一下女孩儿身体，诸如此类。
因此我们一面享用刘峰的好心眼，一面从不停止质疑他的好心眼。
所以说到底，女孩们一边打心底里质疑刘峰的纯粹，一边又不能接受他也是个会对女孩子起生理反应的普通男人。就像一种欲拒还迎。她们一面希望刘峰是个真·圣人，不要破了她们的幻想；一面又希望他走下神坛，摔个血肉模糊——好让她们彻底松口气，从此再也不用担心幻想破灭。
以及再也不用为自己的卑鄙自私感到愧疚。
刘峰纯洁形象的幻灭，对她们来说是一种解脱，一种救赎。
这种“向往他又想毁掉他”的矛盾心理并不陌生，那是人性最原始的破坏欲。
越是美好脆弱的事物，越容易激发破坏欲——因为破坏它们很容易，征服感来得很轻松。
这也很好说明了：刘峰就是她们最好的发泄口。
纯洁易碎易逝，要砸碎它很容易，也很过瘾。尤其当自己身上的那份纯真已逝，就更想砸碎尚存在于其他地方的纯真——同样为人，我们都背负着不堪与丑恶，凭什么只有你纤尘不染。
在潜意识里，我们希望你和我们一样，有着不堪的一面。
如果你和我们一样，我们就安心了。
我们就能原谅自己了。
众人对刘峰“触摸事件”的疯狂讨伐，实质是对“自我厌恶”的宣泄。
他怎么可能比我们好？还好那么多？——这是发自内心的拷问，但真正拷问的对象恐怕不是“他”，而是自己。
我们将你作为载体，用你承载我们内心糟糕的一面，然后惩罚你。全当做惩罚自己。
我们不舍得拿自己开刀，只好在你身上挥刀。
自我拷问是漫长的酷刑，我们没法结束这种痛苦。因为我们不能变成你。
所以我们毁掉你。
（看不到电影，只能读原著聊以慰藉 _(:з」∠)_ 原著推荐阅读，我想读完再看电影会有非一般的感受，毕竟很多文字的东西镜头表达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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